年纪大了,不觉地变得罗嗦,出门后好似忘记什么,又折返回去。
“我爹,你不能爬上二楼三楼,记住没有?楼梯没有栏杆,有时候我们都看不清,爬上去不小心跌下来可不得了!”
“哼!”父亲从嗓子里发出一声,表示听到了。
已交待三四遍,还是担心。
“还回家过年不?”
“不回!”
好不容易一家人聚在一起,侄女要去婆家过年,我则去广州。我从早上到下午还没挪出村子,“离开也是心痛,留下更是心痛。”侄子说,是这种情绪!
我是最小那个弟弟,二哥的女儿昨天出嫁,要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。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?会不会受委屈?会不会很久很久都见不到她?
很多父母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远嫁。
有个姐姐只知道她小名叫“马桩”,我很小的时候她出嫁。那时候堂大伯、三大伯住在那个土墙四合院里,有着砂石铺就的天井,大门口有双向青石棱坡,城里叫台阶。大门口路下方一棵老拐枣树、一棵老皂角树、一棵老桑树,树上喜鹊喳喳地叫,树下是陈红生家平房顶,几乎和路面平齐。那天房顶上、石棱坡上站满人,接新娘的队伍在等新娘子,新姑爷不知所措地站一旁。大妈哭得撕心裂肺,满地打滚,死死拉着女儿不肯放手,叔伯兄弟努力地劝大妈放手,内心已碎成千万片。可能我离开家乡太早,到如今再没见过那个姐姐,即便见到怕也不认识了。她嫁的时候我还穿着开裆裤,如今那拐枣树、皂角树还在,四合院只留下残垣断壁。
我尝试去理解岳父母嫁女的心情,始终不能感同身受,侄女的车子就要走了,我们却找不到话讲,二哥二嫂只说快走,太晚了路上不安全,倒没有拉着女儿不肯放手的情景再现。
子女成家,我们也逐渐老去,孤单也会到来,村里的老树还在,穿开裆裤的孩子一拨拨长大,变老,这是大自然亘古不变的规律。
二、
我们农村现在还把嫁女叫作“给”,“把女儿给了某家”,像是送人的礼物似的。办婚宴那天称作“打发女儿”,意思是把女儿“打发”走。明明难舍难分,却用“打发”两字来形容。以“轻”释“重”,用“打”或者“骂”来表达亲情和爱,不在其中,不能理解。
父母花尽积蓄办婚宴,把女儿风风光光远嫁,当问起要采购什么,二哥二嫂一致说要最好的,说是不能让人笑话,更不能出现饭菜不够吃的场面,宁愿多出来。办完婚宴扎账,又增加了万多块的负债。
女婿到来第二天我带他上街,突然玩性大发想放烟花,女婿抢着把钱付了。侄儿们对烟花没太大兴趣,倒是我和那些六七岁的小孩玩在一起。二嫂直冲冲问我“谁买的?”我说是我买的,侄女婿付的钱,“自己贪玩还叫别人付钱,还好意思说是你买的,大赖皮,大人没有大人样儿。”
哟哟哟,心疼我花你女婿钱了!哈哈!
我还是那个“懵虫”,回到村里除了玩没了别的,只是我知道宴席终要散场,儿女长大,兄弟们有自己关心的事情,我们也要各自去经营自己的家。
今天我和侄女离开村子,年后二嫂和侄子要去浙江,二哥也要外出打工,一家人只留下父亲和家里那只没认真取过名的狗。
三、
父亲一辈子,手脚从没停过。
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,一个被生活压驼了背的男人。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翻东西,从楼下搬到楼上,又从楼上搬到楼下。天刚蒙蒙亮就扫地,把垃圾担出去。他一个人守着房子和里头的东西,不识字,很多东西弄不明白是什么,东塞西塞,年轻人用了的东西,随手放的话,转身就会被父亲收起来,回头问父亲找,常常一问三不知,有时我会大声叫他不要乱收别人的东西,这时他总是低头不语。
我们在外面呆的时间长了,有不同的生活习惯,回到村里发现父亲很多地方做得不合我们想法,手脚快收东西是一方面,有好衣服不穿,总是穿得脏兮兮破破烂烂出去,大冬天光着脚板叭嗒叭嗒到处走,看到这些我们总会说他一顿。父亲依然该干嘛干嘛,要知道那是七十多年形成的习惯,想改改不了啦!
如果我是父亲会是什么感觉?会不会也被说得无所适从?
归根结底我们知道父亲辛苦了一辈子,希望父亲歇一歇,安享晚年,只是以这种方式表达,我们也知道让他什么都不做不可能。
最担心的是我们都走了之后父亲会“折腾”出什么,他两次摔伤,一次肠胃出血,一次农药中毒,都是自己“作”出来的,我们实在无法放心,带不走他,又无法留下来陪他,这是现实。
当我们老了也会是这样的情形吧。
四、
父亲身体还好。
那天对我说牙疼,鼻子流血,“疼了几天了,就是不吭声!非要到耐不住,严重了才说!”家人说。
医院,他才答应跟我去看,到永宁卫生院却没有看牙病的条件,只能进县城看牙。
车子以三十迈的速度“爬行”,还没开出村他老人家就“哇哇哇”吐起来,上了县道已吐到只有大口喘气的声音,空气在嗓子眼划出尖厉的呼啸,又从胸腔里震动出来,老天,这样的情况我能带他去哪里!
在医院他听不懂医生的话,让他躺上牙科综合治疗椅颇费一番周折,牙医让他张大嘴,伸入窥镜看痛牙,又用探针在牙面上压住摇了摇,说牙齿挺稳固,建议保守消炎治疗。我请医生帮父亲洁牙,父亲从来不刷牙,我想他的牙齿干净不到哪去。也许是职业习惯,医生早注意到我的牙齿:“不用洗的,他的牙都很稳固,也挺干净,没有牙结石,也不摇,也不黄,只个别牙有菌斑,比你的还好呢!我赌你到这岁数牙齿也没他的好。”又问他脸色怎么蜡黄,是不是严重贫血。我说因为晕车晕得厉害。开了消炎药和漱口水就回家,回家又是从上车到村子一直在呕,很可怜。
到了家,父亲不识字,生怕他把漱口水当饮料喝了那就出大麻烦了,于是把漱口水藏起来。
有人在家还好,开了年后只有他一个人在家,病了痛了怎么办?
五、
婚宴上宾主欢聚,有五十几围。老的,少的,甚至有抖音“抖”来,快手“拉”来,
村里的老人像线上的麻雀,每天从早到晚在村口石基上坐成一排,或晒晒太阳,或三五成群捉对打扑克,说说闲话,蒿子箐也算得上是个“闲话村”。在这慵懒的日子里等待着每一个从外归来的游子,以感叹作为欢迎辞,又以关怀作为送别辞。沐着阳光的村口,过年的气息越来越浓,在外的人陆陆续续归来。有的老人等着等着就不在了,又有人变老加入坐村口的人群。鸟儿在天空织着五线谱,老人在地上坐成五线谱。天空的还是要飞走,归来的也要再出发。
客人已散,侄女婚宴的菜饭还香浓着。
侄女的车子走远时我惆怅,为什么总是割离不了的惆怅?
相聚,成长,分离。回到“蒿子箐”总能无比塌实地入睡,离开这儿,每天脑袋装满“生活”,却抓不住生活是什么,或者蒿子箐才是内心深处最安稳的地方。
六、
我们提前撤了,奔向自己的家,不管广东,还是云南,两难舍弃。
“还回来过年吗?”
简单的问让我伤感。可是始终要走,过年后老家又只留下父亲一个人,也就是“空巢老人”,有一天我也会接力这个角色,在“老家”守着盼着,担忧着子女在外会不会受委屈,祈愿他们健康、安全。我也许一样不再出声,只默默地为他们收收捡捡,尽量多做点事儿。